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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1/2)

景隆帝对这个随侍太监很有些宽厚倚重,闻言便又拿回卷子,见其中几句确实端方工丽,笔力不俗,细品之下还有几分警醒世人的哲理意味,微微颔首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不错,此句气魄非凡……

‘乃知云变雨,不必到层霄。只在百丈间,即化甘澍膏’这几句含义颇深,借物喻理,正是执中之道……唔,此人还是有几分才华的,只是过于随性放肆,不循定理,恐非栋梁之材。”

景隆帝若是知道,他惟独欣赏的这几句,便是苏晏“引用名人名言”的部分,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蓝喜一听有戏,趁热打铁道:“皇爷,奴婢虽只粗通文墨,倒也听民间传闻,说这苏晏是个神童,六岁能吟诗作对,七岁背熟四书五经,十岁便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怎么会连八股格式都不通晓呢?极有可能是他怀才于胸,又担心不被慧眼识中,才出此奇招,标新立异,好吸引圣上注意。此举虽然欠妥,但念及年少轻狂,奴婢觉着不宜强力打压,折了好苗子。”

蓝公公的“神童之说”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苏晏在闽中确实颇有才名,只不过如今瓶子虽在,里头的墨水却早换成糨糊了。

景隆帝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颔首道:“少年人行事难免不够稳重,轻狂佻脱,恃才放旷,还需多磨砺磨砺,才堪担大任。”

蓝喜忙道:“皇爷英明神武,真是慧眼识珠玉。”

“那就暂时先收入贡生,殿试时朕亲自考他,看看是不是徒有虚名。”景隆帝抖了抖卷子,起身道,“朕要回宫去去瞧瞧太子,这里就由你们几个学士处理吧,可别因小失大,耽误了春闱选士。”

蓝喜施施然跟在后面,临走时得意地睨了刘韦议一眼。

刘学士气结:我一忍再忍,实在是忍无可忍,这个该杀的权阉,欺人太甚!

“怀才于胸,又担心不被慧眼识中”是什么意思,分明就是指摘我们这些翰林院学士不是伯乐,不识千里马,这简直就是肆无忌惮当面进谗,偏偏圣上对他的话总听在耳中,久而久之必然要对文官们心生不满。

内侍擅权专断,连圣上口谕都能劝回,总有一天要成为朝廷的大祸害!回头得赶紧去拜访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李乘风李大人,联合一干文臣,共谋除奸之计,不能再容这班阉党继续骄横跋扈、把持朝政了!

他这边气得直咬牙,孰不知蓝公公那厢想得也跟他差不多:这批腐儒酸丁,镇日里看咱家不顺眼,朝上朝下唧唧喳喳没完没了,饶舌雀鸟似的惹人厌烦。

还有那些言官,连天子都敢弹劾挖苦,害得龙体抑郁不安。总有一天咱家要把他们一网打尽,拔光羽翼,大锅放水炖咯,看谁还敢跟咱家叫板儿。

他帮苏晏说话,可不仅仅是因为同乡之谊,而是心中另有打算:若是能够拉拢苏晏,让他以进士身份进入文官派系做条伏线,倒也不失为一步好棋。

至于片刻间在祸兮福兮中走了一圈的苏晏,浑然不知自己成了文官集团与宦官集团愈演愈烈的权力争夺战的又一个导火索。

他现在正满心快活地重新钻回胭脂胡同,去听名妓阮红蕉的一曲《唾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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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甫临,华灯初上,都城隍庙市上人头攒动。

三里许的大街,两侧摊贩熙攘,商品琳琅,极是热闹。人群还间杂着不少碧眼胡商、飘洋香客,一副腰缠万贯的模样列肆高谈。

苏晏负了手,与三五名举子在街道上漫行,听他们一路上经史子集滔滔不绝,觉得乏味至极,一面频频点头作附和状,一面拿眼睛四处乱瞄摊市上新奇的玩意儿。

本朝风气开放,不少民间妇女着了鲜艳的月华裙、水田衣,扣上秾纤合度的比甲出来逛庙会,满街凤钗摇动、金莲款摆,颇有情致。

苏晏一双贼眼滴溜溜在漂亮姑娘身上打转,渐渐落在了后头。

冷不丁双手被人握住,他一惊回过神来,只见同乡举子黄徵正用异常庄重的姿势执着他的手,白面涨红,鼻翼轻颤。

苏晏觉得奇怪,都老同学了,你想说啥直接说呗,干吗这么激动,搞得跟朱毛会师一样,至于嘛。口中问道:“语堂兄,有什么事?”

黄徵翕动几下嘴唇,低声道:“此番春闱选士,清河兄高才,定然是榜上有名。”

苏晏干笑两声,“哪里哪里,小弟才疏学浅,只恐名在孙山之后。会考才子济济不下万人,贡生却只取三百,好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小弟自知桥窄难过,正准备收拾包袱,回福建去。”

黄徵听了两眼放出光来,使劲握了握他的手,脱口道:“我也正有此打算,归乡之途千里迢迢,同行也有个照应,清河兄若不嫌弃,不如你我……你我结成契兄弟,如何?”

苏晏吓得差点跳起来,下意识地把手一抽。

别以为这“契兄弟”是拜把子的意思。

本朝男风颇盛,士大夫家多蓄娈童伶官,民间也屡见两男相悦之事。闽越一带南风尤酷重,风俗殊异:

两个男子只要情投意合,便结为契兄弟,出入家室有如伉俪,父母抚爱如婿,乡人也欣然认可。等到年岁稍长,各自娶妻生子,契兄还要为契弟负责婚娶诸费及日后的生计,有些甚至终生交好。

虽说苏晏知晓乡土旧俗,却从没有生出过这种念头,娇花美女尚且爱不足,何必去弄什么假凤虚凰的套路。按他的话说就是背背山很感人没错,但咱钢铁直男不好这一口。

当下猛地抽回手,正寻思着该怎么拒绝才不会伤害到这位玻璃兄敏感的自尊心,忽然余光瞥见旁边的一个人影,他如蒙大赦地叫起来:“哎,那个……那个谁——对,就你,上次不慎撞倒了公子,礼节不周,在下心中愧疚,今日特来赔罪。”

又转头对黄徵尴尬一笑:“语堂兄,真是不巧,小弟正好有点私事处理,我们改日再聊,改日啊。”

看着黄徵失魂落魄的背影,苏晏长舒了口气,调头就走,盘算着以后有多远离他多远,绝不给他改“日”的机会。

却听得身后一个粗砺的少年声音喝道:“你,给我站住!”

苏晏挠了挠头发,暗叹冤家路窄,无奈地驻足转身。

面前正是那个眼睛长到头顶上去的小公子,依旧一身戎装紧打,腰间束的锦帛换成了羊脂白玉革带,比那日更添了几分标俊华贵。只是那一脸傲慢欠扁的神情,让苏晏恨不得一脚丫蹬到他鼻子上。

小公子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那日苏晏跑得气喘如牛,他又摔得头昏脑涨,压根就没看清楚这瘦长书生生得什么模样。

如今一番细看,只见他着一袭石青色朱子深衣,宽袖缁缘,腰系绿丝绦,前襟垂一枚青玉透雕荷叶佩,衬得身形似烟柳垂新,姿态如明霞流云。

这番风骨,本该让人想起诗三百中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但那一双正不悦眯起的凤眼,灯下看去幽光流转,又显得过于浮滑佻巧,好像那副温良君子的模样,全然是装出来的一般。

他心底怒气升起,重重哼了一声:“不是说要给本公子赔罪,你跑什么?”

苏晏叹口气:“不跑行么,只怕见一次便要揪住赔一次罪,就算在下恶贯满盈,也没有那么多的罪可赔呀。”

小公子嘴角轻扬,心道这人说话还挺有趣,怒气略消。想了想,问:“你方才说,会考就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苏晏莫名其妙地答道:“正是。”心想这个比喻不是挺普通的嘛,年年高考都这么说。

小公子颔首道:“倒是贴切得很。”忽然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全天下的士子们都拼了命地往这座桥上挤,我瞧你瘦得一把骨头,只怕挤不过人家,要摔下桥去。”

苏晏不已为然地嘿嘿一笑:“非也非也,我为何要去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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